“月月,我真的不配为你父亲吗?”
他丧气垂首,喃声恹恹,自言自问。
“是的——”
斜侧,幽幽传来了一声。
楚云城蓦地警觉,循声看去。
洒了雪的枯树枝上,懒洋洋地坐着一人,身穿血色的袍子,两手环胸,背靠于树,居高临下地看了眼楚云城,眼梢氤氲着暴戾气息,唇边若有似无的弧度含有讥诮。
楚云城知道这人。
叶无邪。
叶楚月唯独认定的兄长。
“你们竟真的不怕焚世天罡?那可是魔,会带给你们带来灭顶之灾的,会下地狱的。”
楚云城一闪而过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如吞金般窒息。
他难以接受自己因为惧怕而丢下无间地狱的孩子,竟有那么一批人,情愿下地狱都想着托举。
“她从未带来过灭顶之灾,她带来了无法估量的美好。”
叶无邪问:“雪夫人怀我小月时,大楚渡过了难关,并得到月族青睐,那时风光无俩。楚家主,你可想过,这是小月带来的好?”
“她所过之地,并未留下过祸患祸端的灾,相反,她在的地方,河清海晏。”
“就算有灾祸,也会被她抚平,这是她的好。”
“楚云城,她很好,她不会让我下地狱。”
“如果有朝一日,你看我在地狱里,那只能是因为我该死,我的命数就该在地狱里沉沦,和小月无关。”
戾色很深的男子,和往日里的邪佞阴绝截然不同,竟在心平气和,与楚云城对话。
楚云城瞳眸紧缩,无法相信,这世上竟有这般纯粹真挚的兄妹感情。
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叶无邪所说的话,让他回想起了往昔。
不管是他,还是楚祥。
都将那几年大楚的崛起,归功于楚南音。
“不可能!那可是焚世天罡魔啊。”
楚云城连连后退,挥动的衣袖斩去了顺着月光飘落下来的雪茫茫。
“她也是衔神珠而生的人。”叶无邪不紧不慢地纠正,眼底深处狂涌杀机,末了又缓缓掩下如个无事人。
经叶无邪的提醒,楚云城想起了明月的神瞳,他从未见过如此纯正的金和神性。
放眼洪荒界,那是绝无仅有。
乃至于是诸天万道,亦是罕见。
而当他把神瞳放入楚南音的眼中,神气消散了太多。
要不是这么多年来的细心养护,耗尽了半数家财,早就烟消云散了。
“楚家主,真可惜。”
“可惜?”
楚云城紧盯着枯树上的男人看,一轮皓月遵循黑夜轨迹在男子的背后升起。
男子百无聊赖地玩着枯树枝,指腹碾碎了雪花,像是无害的人儿,有几分幼童的稚气。
在楚云城的注视之下,过了半晌,叶无邪才好整以暇地懒声说:“你本该是神的父亲,不可惜吗?一念之差,竟天地之别。你没接住泼天的富贵,也对不住神的考验,所以,神将你丢弃了。”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直中要害,在黑压压的树上,欣赏着楚云城的神情龟裂出从未有过的绝望,才是叶无邪想要的杀人诛心。
“你说,可惜吗?”叶无邪敛起眉目的阴鸷,缓声问道。
楚云城的脸色相当难看,咬着牙不语。
是啊。
他原可以成神的父亲。
为何非得是灾厄。
如若说,那是降生大楚的神呢?
正如叶无邪所言。
从九万年前,时至今日。
叶楚月所在的地方,和其有感情羁绊的人,都只有好处啊。
是他被父亲带着,一直朝焚世天罡的方向去想,反而从未思忖过神的存在。
“我很好奇。”
叶无邪饶有兴味地看着楚云城的神情变化,见时机到了,便又问:
“我很想知道,是你一手造成这局面,还是听从了旁人的怂恿?”
楚云城想到了阴恻恻的父亲,习惯了号令群雄的老爷子。
那时,挽歌生下明月,他怀揣着何等激动的心。
抱着异瞳的孩子,虽心生惧怕,但也没想过要杀死这个孩子。
正是父亲!
是父亲他让自己去做这些狠毒的事。
把明月丢进无间地狱不说,还要挖掉明月的神瞳。
时间证明了一切。
神瞳在楚南音的身上毫无神性可言。
父亲的决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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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父亲从未认过错。
楚云城脸色愈发难看,却并未顺着叶无邪的话说,而是冷着一张脸道:“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了。”
“也是,不管如何,我得感谢你们,让我成为了神的兄长,成为了曙光侯的长兄,这泼天的殊荣,我接着。”
叶无邪平静地笑,俊脸上的五官如画精致,摆在台面上的话实乃阳谋,但对付楚云城就够了。
即便楚云城听出了他挑拨离间的弦外之音又如何,前有小月所说的“弑父交易”,后有他的“错失神”论。
叶无邪从枯树上一跃而下,伸了个懒腰,眉角阴鸷又消散些许。
他勾着唇,眉梢轻挑,笑不及眼底如看跳梁小丑欣赏着自我挣扎的楚云城。
“没有真心的人,才是要下地狱的。”
言罢,他踏雪而去。
“可她不是神——!!”
楚云城往前走出一步,欲追上叶无邪,盯着叶无邪的背影,压着嗓忍着情绪之苦低吼。
“她不是神,谁又会是神呢?”
叶无邪回眸看来,眼梢蔓延开了血腥的绯红,笑意愈发浓郁,眸底倒映着楚云城惨白的脸,漫不经心说出让楚云城错愕的话。
麒麟靴踩着满地的积雪,以漫天霜华作披风,叶无邪走出了楚云城的视线。
楚云城在原地站了很久,失魂落魄的,如行尸走肉。
周遭都是刺骨的寒气,从衣襟、袖口往皮肉里钻去。
回首九万载,自己一直在失去。
他也曾酩酊醉酒,涨红了脸,摇摇晃晃想去雪挽歌的房间,道出当年之事,说清有关于明月的实情。
那也是他的孩子。
虽被他亲手杀害。
他也曾有过父亲的感情。
就算只有一丝,也足以叫他今朝断肠啊!
他也曾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挽回,偏偏都被冷血冷心的父亲亲手阻挡,斩掉了他的回首之路。
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破南墙不肯回!
他就要进了雪挽歌的院子。
是父亲派人擒下了他。
一盆盆冷水浇灌。
父亲的手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逼他清醒。
“逆子,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作为一家之主,你难道不知自己要做什么,该说什么吗?”楚祥怒喝。
楚云城清醒过来,对上父亲失望的眼神,却流出了痛苦交织的泪水。
“爹,我亲手杀了我的女儿,我很痛。”
“挽歌有一天知道真相,绝不会原谅我的。”
“不会的。”
“我不想失去她。”
“爹,你不知道,我看着南音的金瞳,我总会想到那个孩子。”
“你说,如果她还活着,会不会对我笑,喊我父亲,会不会也是一个很乖的……”
“啪!”这一巴掌,楚祥打得很狠,直接在楚云城的脸庞留下了渗血悚然的红色掌印。
楚祥一盆冷水浇了过来,浇得楚云城衣裳湿透风一吹就是彻骨的冷。
“你好好冷静冷静,就算你现在说出来,以挽歌的性子,绝不会原谅你的。”
“她的性子,你作为丈夫,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只会恨你,恨你杀了她的孩子,哪怕她那不中用的肚子只生下了一个不中用的魔,害我大楚险些覆没。”
“这就是你找的好妻子,你非她不娶的好姻缘!”
“你想干什么,我拦不住,但只要是有碍大楚的事,我决不允许。”
“如若雪挽歌她得知真相,妄图伤害大楚,即便她是我的儿媳,我也不会原谅,绝不留情。”
“……”
“啪嗒。”
雪地里,楚云城跪在了地上。
身上又是厚厚一层积雪。
白得纯粹,让他感到恶心。
他闭上眼睛扯着唇苦笑,嘲声道:“就算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也不会留情的,对吗,父亲大人。”
无人回答他的话。
迎来过往,三两清风三两雪,还有轻愁的月诉不尽多少载的殇。
楚云城跪了好久,想要支棱起身,奈何跪的太久,腿部的血液不流畅,发麻得险些跌倒。
他一手撑在地上,磨破了掌心,跪坐在地上揉了揉僵硬的腿,缓了半晌才站起身。
原想打道回府,但鬼使神差的,想要去看一看雪挽歌,和他的……明月。
“谢将军,许将军,有人要往侯爷那里去,该如何去拦?”
“好像……好像有上界的气息。”
守卫来到谢承道、许流星身边问。
“上界来人?”
谢承道疑惑,“会不会错了,上界来人,怎会悄无声息?上界的人,又怎么会来界天宫?当界面压制不存在吗。”
许流星略略思忖,眼底寒光流转,“莫不是,大楚。”
“大楚?”谢承道骤然警惕,端出剑拔弩张随时指哪打哪的架势,眼睛里迸发出雷霆之威,“大楚来人,定要伤害侯爷,由不得他们欺人太甚。”
许流星微微一笑,看着一惊一乍的谢承道将军,有几分无奈。
生怕谢承道一时奋勇热血,当真提刀去见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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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兄,若真是大楚来人,侯爷定不会有损伤。”
谢承道停下了脚步,“何以见得?”
许流星睿眸深邃,眉宇青涩。
“大楚派人前来,定是有所图,楚凌公子削发为僧也不见大楚这般焦急,一则图雪夫人,二则图侯爷。”
“图侯爷?他们对侯爷毫无仁慈,只怕想杀之而后快吧,有什么可图的?除了来刺杀侯爷,难不成还能……”
谢承道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悬河的话语声戛然而止,与许流星深深对视了眼。
许流星点点头,认可了谢承道的灵光。
“原是有利可图。”
谢承道狞笑:“看来那大楚,想要攀附诸天殿的荣宠了。”
许流星不语,看先了西北角。
一道身影,从如沙细雪中走出。
衣袍是刺目的红。
“邪公子。”许流星敬重作揖。
谢承道侧首一看,赶忙拱手,“邪公子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相商?”
“是关于上界来人的事。”叶无邪说。
谢承道满脸的严肃,凑上前,手刀往脖子上一抹,比划了个干净利落的手势,眯起凶狠的眼睛咬着牙问:“邪公子可是想趁此机会,将那不速之客给宰了?公子安心,为侯爷效命义不容辞,一句话的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承道这就去将那来者斩成三节。”
“不用了,放他进去。”叶无邪则道。
“公子这是?”
“不会有危险的。”
叶无邪的话语声很轻,有着一如既往的冷,眼梢的阴邪之气让人不禁想到血鬼的痕迹,方而胆寒。
谢承道只得按照叶无邪说的去做。
却在叶无邪走后,拧着眉深思:“邪公子这是何意呢?他应该比我更担心侯爷才对。”
百思不解叶无邪的做法。
许流星望着叶无邪消失的方向,空空的只余下松软轻盈的白雪。
“兴许……”
少年低语,“只会走出阴霾,去触摸光,才会被光给焚得羞愧难当吧。”
“什么意思?”咬文嚼字的谢将军听不懂,暗搓搓的只想许将军说人话。
少年咧嘴一笑,言简意赅:“大概,是想让大楚来人,看到什么才是人间的真情可贵,方才能自惭形秽吧。”
谢承道懂了,高深莫测地摸着下巴,“原来如此,巧了,许将军和本将想到一块儿去了。许将军,本将是想考考你,没想到你脑子和本将一样的灵光。”
许流星笑而不语,稚嫩青涩,还有着少年老成。
从前。
许流星和他部下的军队,都是最末流的。
守备军不如前锋军那般威猛,但有着自己的价值,正如盾比之矛。
……
楚云城身如鬼魅,行于暗夜,畅通无阻进了界天宫内。
笑语声远远传来。
他像行尸走肉,痴痴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