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合谦恭有礼地低着头,却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白掌门,我们王爷慧眼如炬,自然不会与无辜的人为难的。”
尚可喜哈哈大笑,拍着李行合的肩膀说道:“不愧是李先生,深谙本王之心呀。知子莫若父,眼前这狗东西向来不识时务、不通教训,今日若非二位陪同费心,还不知会闹出多少笑话,二位自然是有功无过。”
一路上战战兢兢的白振终于安下了心,一切果然如同李行合所说的那样,言语之间就平安无事。他见尚可喜的为人也不像是传闻中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屠,反而有些过于体谅人了。
白振早在三十年前就以大力鹰爪功驰名武林,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可他越是年长,就越醉心于功名利禄,绝不肯放错一个晋身的机会。
他也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首先是错在托人结交世子图谋晋身,用意不纯;其次错在暗中通风报信,导致尚之信闯入金盆洗手大会丑态百出。但如果能因祸得福被尚可喜相中,白振也不枉此行费尽心思,上下打点。
“王爷明鉴,小人必将殒首报效,不敢有违!”
尚可喜哈哈大笑,李行合见白振仍未站起来,便伸手将他扶起,贴心地拍去身上的灰尘。
“白掌门忠心体国,千万别误听了外面的无稽之谈。老王爷为人慈悲,平日里最爱与释门大德天然禅师论佛,怎么会打打杀杀呢?”
尚可喜却佯作不满地拂袖说道:“别跟本王提天然和尚,他在外面总对人说‘平南王具佛性而无定力’,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言毕两人哈哈大笑,随即当着白振的面,忽然就说起了一些似乎毫不相关的话题。
“李先生,王府之事纷繁复杂,本王常常觉得精力不济,幸好有你忠心辅佐,我才能睡个安生觉啊。”
尚可喜话里话外都褒扬着眼前的江湖术士,仿佛在草庐之中得到了卧龙之才,“最近又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听闻扞海堰旁沉了一艘绿眉鸟船,死了几个船家事小,堵住了航道事大,你若是得空就过去一趟,看看该怎么处理。”
李行合因少见日晒而白皙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恍然。
“王爷,这艘船是从哪里来的?”
尚可喜低声说道:“从南海浴日而来,不少人见到它驶着驶着就沉了,船底甲板翻腾上来,还有许多指甲留下的划痕。死尸漂流一夜才被发现,早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李行合的瞳孔猛然缩小,却闭上了嘴恭敬说道。
“这事无需王爷费心,小人自会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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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听闻合浦、南海的疍民狡猾难驯,屡生事端,李先生也别忘带人缉拿,切勿纵走了凶徒。”
“小人明白,如今形势严峻,必然不让疍民趁机作难。”
尚可喜缓缓地颔首。
“越秀山的三元宫年久失修,求龙仙井边上的山体也坍塌了一角,本王深恐连日暴雨,祸及山下百姓,李先生若不辞辛苦,便从王府支些银两把越秀山漏给补上吧。”
李行合拱手施礼:“王爷宅心仁厚,当有大福报!”
尚可喜不以为意地袖手答道:“此事说来都是李先生的功劳。近来的粤征显有成效,平南王府的仓廪殷实、府库充盈,才有余财修桥补路,合当记李先生献计大功。”
“王爷谬赞了,世上良骥能行,皆是伯乐之功才是。”
白振听得两人一唱一和,言语间都是广州里外的计事民生,只觉得这位尚王爷果然并未传闻中暴虐无道、横征暴敛之人——做戏自然也有可能,但他贵为平南王,又何必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
尚可喜转过身去,面朝王府世子正屋外的苍茫庭院,仿佛静聆雨打蕉叶的淅沥声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纳间要将肚子里的秽气全部吐尽,黑斑点点的脸上也猛然有了一丝红润。
“王府上下近来劳你费心,李先生曾经提到的恩师,我已经派人前去有请了,到时候也由你自行安顿。他老人家日夜流落在外,本王实在是于心不忍。”
李行合闻言面露喜色,连忙跪倒在地:“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举手之劳,不要荒废了正事就好。”
白振听得云里雾里,此时连忙出声附和道:“尚王爷政务如此繁忙,事事心系百姓、慈悲为怀,我看天然和尚所说不过是故作姿态,您才是这广州百姓的万家生佛!”
尚可喜转过头时面容慈祥,嘴边带笑,宛若他真是一个人人赞颂的万家生佛,就连脸上的黑斑也染上了菩提性。
“白掌门知道本王辛苦,朝廷也知道本王不易,可偏偏这广州百姓不懂这差事有多苦。我每日煎熬反侧,不过是担忧两粤之间变生肘腋,又一次生灵涂炭罢了。”
他一边感叹着,一边迈步走到了门外,面对着一线之隔的雨帘,长长嘘叹道,“本王早年读过《神异经·南荒经》,书上说‘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
“天底下盼着我死的人多不胜举。依我看呀,这身处南荒的广州城,它就是一座火山,一应事务唯独让一个老夫日夜枯坐,自然寝食难安。”
尚可喜眼中的忧虑起伏不定,全然不似作伪。
“一转眼本王奉旨入粤平叛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我熬干了气力、熬白了头发、熬伤了心肺肚肠,从领军之将熬成了老匹夫,如今也只盼朝廷能让我快些告老,回海城也早点入土,也好顺了那些人天天期盼本王归西的心愿!”
尚可喜越说越怒,一边朝着尚之信昏睡如死的方位踢了一脚,可对方不仅毫无反应,反而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身,又接着拥衾大睡了起来。
白振见自己的话让尚可喜回答得如此激烈,连忙惶恐地说道:“尚王爷何出此言?!您的功劳朝廷一清二楚,天下人也知东南半壁不能没有您,就算为了这两广的百姓,您也不能坐视水火而撒手啊!”
白振这番话出于情急,却歪打正着地发自肺腑,这让尚可喜也颇为受用,这才终于面色稍霁。
“白侍卫,本王知道城中有很多人盼着我死,可本王眼下还不能死。就算真要死,也得等找到一块风水宝地,得到朝廷荫赏之后,风风光光地去死。”
尚可喜毫不忌讳地把死字挂在嘴边,笑容颇为怪异,以至于让身经百战的白振有些不寒而栗。
尚可喜此时脑海接连不断闪过让他念念不忘的人影,其中有锦衣拢袖深居简出的高大老者,有终日甲胄在身却散发腐味的悍勇王爷,有端坐皇位之上宛如僵尸木偶的黄衣小儿,有挥刀引兵一呼百应的绝世猛将……
人影憧憧不一而足,唯独那名狼顾鹰视、终身不肯居于人下的虎狼之徒出现,让尚可喜带着黑斑的枯瘦手掌渐渐握紧,甚至连呼吸都快了半拍,
“李先生,本王修墓的百足蜈蚣地还要靠你多方寻觅,这些功劳本王都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本王会上书朝廷引荐给皇上,先生你通道术、尚权利,隐隐有桑、霍之姿,将来封侯荫子、配享太庙,恐怕也不在话下。”
尚可喜压制住着心中涌动的不明情绪,惶惶然仿佛又回到踏入广州城的第一天,幸好十年已经过去,如今的他已经在冥冥中将广州城尽收眼底。
于是他朝着李行合,露出一抹彼岸普渡的微笑。
“明日一早备好钱帛,本王就去光孝寺敬香,也好为今日这天下太平、万民安康聊表寸心,留些功德回向法界……”
尚可喜低唱两声佛号显得老怀甚慰,李行合谦恭地跟在身后笑了起来,白振不明所以也只能讷讷地陪笑着,一时间屋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唯独锦榻上的尚之信仿佛不堪其扰,猛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蒙头睡去。
“真是孽子!”
尚可喜一看到长子的纨绔模样,原先万家生佛的慈貌就变得横眉怒目,气冲冲地带着下人拂袖而起。
“白掌门,走吧。”
直到尚可喜的脚步声消失不见,李行合带着茫茫然的白振走出了世子房门,不沾烟火气地将大门关好,脸上的表情瞬间化为另一幅淡漠模样。
两人随后迈入庭院,身后此夜的风雨依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