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逆袭的养子

读明史征南事迹,我一直有个疑问:攻伐云南真的是沐英的才智勇略大爆发吗,对于征南副将军蓝玉在征南战役中的记载只有区区五十四个字,对于征南将军傅友德也不满两百字。云南,仿佛就是沐英单枪匹马收复的——毕竟,历史是由幸存者书写的。

然而,哀牢山也给了沐英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大明洪武十四年(1381)12月的一个清晨,元朝在蒙古以外控制的最后一个行省——云南行省曲靖路宣抚司的府城南宁城外,浓雾覆盖了由西向东缓缓流过城北的白石江面。云南行省的蒙古守军主力十余万人集结于白石江南岸,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静静等待远道来犯的汉人军队。虽然听不到对岸传来的人声、马嘶声或者武器的撞击声,只有流水潺潺在周围回荡,但所有人都依稀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动,仿佛死神正在以隐蔽的步伐缓缓逼近。

忽然,大地的颤动停止了,白石江两岸又恢复了宁静,但相较平日失去了清晨常有的百鸟欢鸣,天地间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肃杀之气。一阵劲风吹过,把江上的晨雾撕开了一面缺口。透过消散的雾气,元军主帅达里麻清晰地看到,无边无沿的敌军已经在对岸列好阵势,仿佛随时将要向己方发起冲锋。

立马于白石江北岸的明军统帅傅友德时年五十四岁,他的策略是利用夜幕和晨雾的掩护,指挥部队连夜倍道而行,趁元军不备偷渡白石江,奇袭南宁城。既然元军已经厉兵秣马在对岸迎战,傅友德决定挥军强渡白石江,从正面猛攻这支早已多年未历战阵的蒙古偏师——但就在此时,三十六岁的副手拦住了他。

这个人是洪武皇帝的干儿子,叫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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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儿子

或许有读者像我一样听着单田芳的评书长大,想必记得单氏的家传作品《明英烈》中有一位说话结巴的双锤小将叫做朱沐英,乃是朱元璋的螟蛉义子——“朱沐英”的历史原型就是沐英。

朱元璋一生中收过二十多个干儿子,皆以“文”字排行,比如朱文忠(即朱元璋的外甥、在明军开国将领中地位仅次于徐达、常遇春的李文忠)、朱文逊、朱文辉、朱文刚等等,沐英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养子中的第一人。他祖籍濠州定远(今滁州市定远县),与祖籍濠州钟离(今滁州市凤阳县)的朱元璋是同乡,父亲早亡,母亲带着他在逃荒途中贫病而死,留下年仅8岁的孤儿沿街乞讨,所幸被当时刚刚成家但尚未生子的朱元璋夫妇所收养,起名为朱文英。后来这位小沙弥出身的朱元璋从部将到诸侯再一统宇内荣膺皇帝陛下,自己陆陆续续生了26个儿子,便要求养子们全部恢复原姓以绝后患。改到朱文英这里,他早已记不得亲生父母的名姓,只知道自己是朱家的儿子,对抚养他长大成人的朱元璋和马皇后夫妻俩感恩戴德,“沐陛下母后圣恩如天地”。朱元璋颇为感动,遂取“沐”字为姓,将朱文英改名为沐英,彻底去掉了朱氏养子的痕迹。

战乱年代,军阀收一堆干儿子并不鲜见,前朝有五代残唐时期的众多先例,国外则有埃及马穆鲁克王朝收养年轻奴隶培养成军事精英以维系统治的传统。本质上,收养关系通过亲情与权力的结合,强化了军阀与部将之间的互利共生关系,乃是乱世中一种特殊的羁绊手段。

朱元璋与沐英的关系也是如此。沐英在部队中长大,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辗转于淮西、皖南、江左等地,成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年轻将领;年仅十八岁时就被任命为帐前都尉,协助主将缪大亨镇守镇江,既是向这位军界前辈学习作战技能,同时也是作为朱元璋的心腹监视这位当过义军也投靠过元军的降将;此后又被派往江西、浙江和福建交界处的广信(今江西上饶)担任指挥使,镇守朱氏政权的东南边界;二十三岁时,沐英率军从广信出发,攻破闽赣交界处的分水关,越过武夷山东进福建,再沿武夷山南下攻略闽西山区——这是沐英在军事舞台上的首次亮相,可谓牛刀小试;此后沐英被调回大都督府任佥事、同知,相当于在国防部担任训练司长和副部长,让他在中枢机关积累工作经验。

洪武九年,在中央经历了七年锻炼的沐英重新回到野战部队,担任邓愈的副手西征吐蕃,沿甘肃、青海一路推进至昆仑山——要知道自盛唐以来还没有汉人军队深入至此,此役可以说极大地拓展了明朝疆域。对沐英更有利的是,主帅邓愈在班师回京时病死于寿春(今安徽寿县),沐英成了这支胜利之师的代理元帅,回到首都南京后被朱元璋封为西平侯。洪武十三年,三十五岁的沐英首次作为部队主官率部从陕西出发,大致沿着霍去病在第二次河西之战的进军路线穿越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突袭北元重镇亦集乃路(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全歼意图夺回河西走廊的北元脱火赤部;第二年又作为西路军先锋参加了明太祖的第四次北伐战役,兵锋直抵胪朐河(今中蒙边境克鲁伦河),再次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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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打过大仗并积累了丰富的战场经验之后,沐英已经成长为一名能够独当一面指挥部队的优秀将领。在第四次北伐战役结束后的那年秋天,朱元璋派骁将蓝玉和养子沐英担任宿将傅友德的副手,率军征伐云贵,大明王朝统一全国的最后一战就此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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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江

朱元璋早在洪武元年仲秋就已轻松攻克元大都(今北京),终结了蒙元在中原的统治,却延宕至洪武十四年秋季才出兵伐滇。之所以拖了这么久,一来是为了集中兵力追亡逐北,歼灭遁往漠北的元军精锐;二来是为了休养生息,恢复国力,积聚统一全国的实力;三来也是期望以压倒性的战略优势迫使困居一隅的云南行省统治者梁王巴匝刺瓦尔密不战而降,从而避免兵连祸结空耗民力。然而尽管朱元璋多次遣使向云南劝降,却由于种种原因全部归于失败,使臣一个都没有活着回来,意味着和平统一方案已然无望,必须以武力解决割据云南的残寇。

出征前朱元璋在皇宫前检阅部队,并向征南将军傅友德和两位副将军蓝玉、沐英面授用兵方略:“取之之计,(在于)进兵曲靖。曲靖,云南之襟喉,彼必并力于此以扼我师,出奇制胜,实在于此。即下曲靖……破之必矣。云南既克,径趋大理。先声已夺,势将瓦解。”大意是说,攻伐云南,关键是要拿下滇北门户曲靖,敌军一定会集结在那里负隅顽抗,只要我们出奇制胜,攻占曲靖,云南的元军就完蛋了,本土的大理段氏政权也将土崩瓦解。

正如朱元璋所预见,云南战役的大决战确实在曲靖爆发。然而,老将傅友德轻视敌军战斗力,准备指挥手下这支锋芒毕露的百战劲旅,硬碰硬地强渡白石江,从严阵以待的敌军手里抢滩登陆,显然忘记了洪武皇帝“出奇制胜”的叮嘱,因此被皇帝的养子沐英劝阻。

今天的白石江流向与七百多年前相近,它从南北向的南盘江河谷西侧蜿蜒流下西山,先是由西向东穿过南宁北郊,再转而向南流过南宁东郊,最后在曲靖府城东南方汇入潇湘江,一齐注入珠江正源南盘江——“曲靖”这个名字源于唐代在此设立的曲、靖二州,元代设“曲靖路”,其府城叫做“南宁”,并非今天的广西南宁,潇湘江当然也不是湖南的潇湘二水,而是一条全长不超过百里的南盘江支流。我在曲靖市白石江街道附近的公路桥上俯瞰白石江面,由于上游水库蓄水,河水流量很小,河面宽度不到二十米,流速也不快,完全可以泅渡。

尽管七百多年来沧海桑田,相信这条白石江当年也宽不到哪里去,因此傅友德才有底气让士卒们冒着守军的枪林箭雨一鼓作气冲过河去。而副手沐英可能注意到对岸敌军军容整齐,显然是有备而来,以逸待劳。如果元军趁明军半渡而击之,或者在明军渡河后集结时趁乱发动反击,渡河的一方势必居于劣势遭受挫折。根据《明史·沐英列传》记载,沐英对傅友德说:我军连夜兼程远道而来,部队相当疲惫,直接渡河的话恐怕会被敌军据险扼守(“我兵罢,惧为所扼”),还是用计谋智取曲靖,出奇制胜吧……

白石江战役的发展确实如同沐英的部署:明军奇兵迂回到元军背后,在山谷间扬起无数旌旗,而且每个人都带了一把号角,一齐在元军身后吹响,仿佛千军万马在元军背后准备发动冲锋。承平日久缺乏实战经验的元军果然陷入恐慌,以为已被明军合围,部队开始张皇失措。此时白石江北岸明军主力抓住战机,沐英“急麾军渡江”,命令善于游泳的军士率先渡河,泅渡到南岸后用长刀劈砍扫荡军心混乱的零星元军,清理出一大片滩头阵地。随后明军骑兵渡江,冲击开始退却的元军,十多万元军遂全面崩溃,争先恐后地放弃府城逃往昆明,沿途伏尸十余里,指挥官达里麻也被明军活捉。白石江战役以明军出奇制胜,元军全军覆没而告终。

云南行省统治者梁王巴匝刺瓦尔密所倚仗的防御力量,一是其本部元军,二是大理段氏。元军主力已在曲靖被明军全歼,而大理段氏过去曾在元末农民起义中救援过梁王,梁王还将女儿嫁给了大理总管段功以示宠信,但战乱平息后又对段氏横生猜忌,设计杀害了女婿段功(郭沫若曾根据这段历史写成悲剧《孔雀胆》),导致明军进攻云南时,大理段氏作壁上观,再未发兵相救。梁王走投无路,遂将妻妾儿女溺死于滇池后自尽。

消灭元朝的地方政权后,傅友德又派蓝玉和沐英进军大理。当时正值段功的儿子段宝、孙子段明相继逝世,大理段氏在一年之内死了两代领导人,转由段功另一个儿子段世执政,被沐英三路进击,同时攻打上关、下关,并由点苍山居高临下夹击,顺利攻拔大理。至此云南全境均被明军收归版图。

图片大理崇圣寺三塔。(视觉中国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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