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好,这就好。”任平生抬手,让他起来,顷刻笑眼弯弯:“若我记得不错,彻儿那孩子,是从一个叫作‘灵溪村’的地方来的。灵溪村附近有座黄粱城,你小时候跟着我云游四方,路过这座城池,在城中逗留过几日,你还有印象吗?”
“不记得了。”梅时雨说:“只记得师尊后来说过,你曾看中哪户人家的孩子根骨奇佳,所以留了一件信物,想要收他做弟子。可这件事太久远了,大概是在三百年前?而且那个孩子从没有来过苍佑山,大抵他与仙途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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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是我要收他做弟子?我那分明是给你寻的!”
任平生道:“我早说过,你是我最后一个徒弟,我年纪大了,没有心力再去从头教导新人直至出师,这太费劲。说实话,前面几个徒弟我照书养,后面几个徒弟,我都当猪养的……尤其是你!养你还没养猪精细。”
梅时雨蹙眉,“师尊,你这话说得也……也太难听了。”
“话糙理不糙。为师一直觉得,对你管教不足,有所亏欠。在你还没有长大成人之时,为师就已经在闭关了,不常与你见面,这才出了疏漏,一个没看住,老大拿昆吾刀伤了你脊骨……”
任平生说得越多,就越是痛心疾首,这回,不是装的,他侧着头,专门拾掇了一下心绪,才转过脸来,对梅时雨说:
“三百年前,我看中的那个小子,阴错阳差没能踏上仙途,兴许是天意,万事有因才有果,不论是是非非究竟如何,他的确与仙途无缘。从此以后你就把这事忘了吧,就当我三百年前从来没有带你去过黄粱城。”
“倒是一百年前,重游凡尘,我再次途经黄粱城地界,那里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黄粱城变作荒凉城,倒是守着那条‘灵溪’的村子还在,我进去逛了一遭,奇了,又挑中一个好苗子,依旧留下一件信物,顺其自然,他若能来,便是有缘。”
“是啊,有缘。”梅时雨看向门外,他徒弟坐在树下苦读心法的身影。
道庐中栽植许多梅树,冬末春初,开得正盛,二师兄路过还笑他这地方是不是要改叫“梅花庵”,花瓣落在元彻肩头,他恍若未觉,不为所动,渐渐地,头上、肩上竟叫落花铺了一层。
任平生也看了半晌,起身说:“十三,我该走了,不用你送。”
“师尊,”梅时雨叫住他,“蓬莱洲之事,大师兄和二师兄闹得厉害,你不管管吗?”
任平生摆摆手,“不管了,不管了。”
“而且我劝你也不要掺和,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你都不要掺和。”
“你以后,就像我一样,一个人多去人间走走吧,人间能教会你更多的东西。”
“你会看到一个,与你想象中截然不同的世界,身处其中,你也会变得更像一个‘人’。”
梅时雨问:“我现在,还不够像一个‘人’吗?”
任平生说:“不像。”
“哪里不像?”
“你太善了。”
他笑道:“可人最大的特点,是恶。”
梅时雨又问:“我们不是要修仙吗?当然要为善,为何要作恶?”
任平生答他:“是啊,我们是要修仙,可不成人,又怎成仙呢?”
“天地为师,日月为友,吾道不孤。你不去这天地间走走,你不看那日升月落,你又怎知,自己修的这条道,究竟孤不孤独?你不怕我骗你吗?也许这句话是错的呢?”
“也许,我从前教给你的很多道理,都是错的呢?”
任平生点到为止,潇洒走了。
独留梅时雨站在原地思索许久。
长叹一声:“师尊啊……有什么话是不能说清楚的?”
他以为,日后有的是机会,能与师尊促膝长谈。
但没想到,那是他们师徒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他曾三次问他师尊:究竟为何突然出关?
答案是,为了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