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估计这屋子是采茶员工的临时住处,就没再往前。
刚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身后嘎吱传来一下推门声。
回头一看,是个破烂衣衫的老道士正往地上倒水,瞥过来,手里还甩了甩掉漆的钢盆。
两人对视上,俱是迷茫。
深蓝袍子白布袜,头顶乱蓬蓬的道髻,脸上胡子拉碴……
道观?
道士?
李理家养了个道士???
老道士冲方圆点点头。
既然见了面,不好扭头就走,方圆回过身问:
“您住这儿?”
“一直住这。”老道指指木屋说。
没有这边难懂的胡建口音,老道嘴里的普通话有些标准。
方圆边走过去边问:“你和李家认识?”
老道眯眼笑笑,没答,只说:“进来坐坐?”
“行吧,”方圆说:“这狗子你养的,挺有意思,不吃荤的,你是道士,道家也不忌……靠!”
一进屋,就见破破烂烂的屋里有张桌子。
桌下一个不锈钢盆里都是青菜,桌上的里面是满满的猪头肉。
“你吃肉?它吃菜?”方圆大感有乐,便问。
老道也笑,把菜盆放在地上,黄狗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老道似乎很好客,把猪头肉端起来递给方圆,意思是让他吃点。
方圆摆手:“大可不必,您留着吧。”
打量一圈,屋内只有床榻破被一张,墙上也没有神像。
可谓家徒四壁,四壁漏风。
门内两侧竖着贴着一副已经褪色的对联。
看了眼,方圆觉得这算不上对联,就是两句拼凑出来的句子。
有一句还是吕洞宾说的。
——淡淡着烟浓着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有人问我修行法,只种心田养此身。
方圆奇道:“您这对联咋贴门里面?”
老道从一个秀黑的水壶里倒了一碗水放在方圆面前:“热的,慢点喝。”
接着解释说:“贴外面雨打风吹,没几天就坏了。”
方圆觉得真他妈有道理啊。
老道坐在桌子另一侧,笑眯眯地看着他喝水,一脸褶子显得很慈祥,还有那么点儿高深莫测。
方圆让他看得不好意思,又问了一遍老道是不是认识李理她爸。
老道士依然没回答,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水,喝了一口,转而放在地上给狗子喝。
方圆觉得这人挺可怜,孤家寡人倒是把狗养的很听话。
他问:“它几岁了?都被你养出佛性来了。”
老道反问他:“你觉得狗有佛性?”
方圆自觉失言,忙说:“不是佛性,应该说道心,您是修道的吧?”
老道摇头,老神在在地说:“信什么不重要,信佛信道都是信命。”
大忽悠一个,方圆觉得有意思,指着狗子问道士:
“那它就是信命了呗,一辈子不啃骨头了?”
老道点头说:“自然信。”
方圆问:“那它信佛信道?”
老道说:“它没有佛性也没有道心,它只能信命。”
方圆问:“上到神佛下至蝼蚁,都有佛性道心,为啥它没有?”
狗子朝方圆叫了一声,似乎在给他叫好,也在为自己叫屈。
老道说:“因为它有业识。”
方圆翘起二郎腿笑道:“十二因缘行缘识,这是佛家理论,你果然不是道士。”
老道摊摊手,说:“好吧,你说它有佛性道心,那就有吧。”
方圆嘿了一声:“算了,我得回去找媳妇吃饭了,你守在茶园修行也不错,这地方算半个仙境。等我跟老丈人说说,让他平日里给你送点肉,给它送点菜。”
说着起身,狗子往他小腿上贴贴,似在表达“送菜”的谢意。
走到门口,身后老道突然说:“你知道自己身处华盖局么?”
方圆回头,诧道:“啥局?”
老道捋捋凌乱的胡子说:“你自命清高,不愿随波逐流,六亲不靠,自主沉浮,知心朋友甚少,从小到大困难都是一人承担,这就是华盖局,若能自控,可成高人,若不能,则走火入魔。”
方圆深深看他一眼,笑问:“你这没有电视,有收音机么?”
老道摇头,方圆又问:“那你有手机么?”
老道还摇头,方圆说:“那你不认识我咯?”
老道依然摇头,说:“我当然认识你。”
耸耸肩,方圆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过往履历,你说这些证明不了你会算命。”
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方圆说:“说点别的,算得准我给钱。”
小主,
从小到大,很多人给方圆算过命,以前路边烤串时,不少“邻居”摆个红布装大仙。
他从来不信这个东西,只能说这辈子的经历后……算有一点点尊敬。
老道开口直接放大:“你死了。”
“……”
“其实你早就死了,死在虚无的回忆里,死在缥缈无望的感情里。”
“……”
方圆打了个哆嗦,还没开口,老道继续说:“你欲念无边,妄图改苍生命途,已近入魔。
“从今而后,你接纳什么,什么就会消失,你反对什么,什么就存在。
“你找不到的敌人就是自己,你会把所有的时间用在改变别人身上,最后一无所得。”
老道话语平淡,声音却直往方圆脑门上砸。
方圆怔怔:“尼玛……”
老道继续淡笑着说:“道法本自然,则万法皆空,你心里生的东西太多,空相不空,无限因果。”
方圆又问:“你到底学佛学道?”
老道充耳不闻,继续嘀咕:“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方圆急了。
他怕什么?无非就是逆改别人命途,到最后一无所得这句话。
“我得咋办?”
抽出钱包里所有现金,足足……就六百三十块钱。
“算命给破才是厉害,你点个道,六百够你吃一个月猪头肉了。”
老道嘿嘿接过钱,竟然起身做了个佛揖:
“若有众生,作如是罪,当堕五无间地狱,求暂停苦一念不得。”
“到底什么意思?”这话只是耳熟,但听不懂,方圆追问道。
老道看都不看他,舔舔手指数着钱说:“可以继续走走看,要独行,不要牵连别人。”
方圆继续问:“然后呢?”
抬起头,老道咧嘴一笑,露出四颗犬牙,伸出一指,用力怼了一下方圆的脑门。
方圆一个趔趄,向后倒去,眼前一黑,只听到:
“然后,就回去吧!”
——
哐当。
方圆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气,一脑门冷汗。
外面天还没亮,李理揉揉眼睛醒来,问他:
“做噩梦了?”
方圆伸手摸摸眉心,喃喃道:“梦?”
他一丝不挂起身,慌慌张张跑到窗边看向外面。
夜未尽,星月轮转,大雾迷蒙。
他回身问李理:“屋后的山下有没有一个木屋?”
“哪有什么木屋?都是茶树。”
李理让他赶紧上床,难看死了。
方圆从衣服里找到钱包,打开一看,六百三都在。
…
见他靠在床头发着呆,李理也睡不着了,好笑地问他到底做了什么梦。
方圆看看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末了问了一句:“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这句话是不是《滕王阁序》中的?”
李理点头:“高一时我逼你背的,还记得?怎么想起这句话了?”
方圆挠挠头,又问她:“这句话怎么解释来着,我忘了。刚刚梦到你逼我背课文呢。”
李理失笑。
“凡事都有它的生命周期,天和人都会行大运,大运会变,人与物都会变,你能拥有的都是你暂时拥有的,它随时都能离你而去,当你在意的东西消失时,你会感受到抽筋拔骨的痛苦,从此大彻大悟。”
方圆:“……”
独行,不要牵连别人。
看着李理娇俏的脸,梦里最后那句佛经他不敢问了,只想着起床后自己查查吧。
当女人爱你时,男人当知畏惧,因为这时她觉得全世界除了你,其他一切她都认为毫无价值。
方圆畏惧。
“再睡会吧。”
揽着佳人,方圆沉沉闭眼。
一人不逛庙,两人莫看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
古人诚不欺我啊。
起床后,朝阳出,薄雾散尽。
两边山下都没有什么小木屋,来路山腰的房子是邹安住的。
方圆觉得就算是梦,这个梦也太过古怪了。
他用手机上网搜了一下。
若有众生,作如是罪,当堕五无间地狱,求暂停苦一念不得。
这句话是地藏经里的。
想了想,滕王阁序也好,地藏经也好,一个是早早背熟的,一个是前阵子总听的,潜移默化出现在梦里不算没道理。
或许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才胡思乱想做怪梦。
为此,方圆在网上学了一个道家太阳手印,常常比划比划,有助于消除压力和烦躁。
只是见天比划,李理看到后,红着脸掐她,说干嘛这么不正经!
方圆看看手势,恍然大悟,的确有点不正经。
那个梦一连两天忘不了,方圆索性细细回想一番梦里和那个狗道士的对话。
然后,他做了个决定。
第三天下午,出门两天的邹安回来了。
当晚,跟李理父母吃饭时,方圆不算很正式地摸出来几页纸递给老两口。
“知道你们不想去城市里住,这地方挺好,山好水好空气好,过完年就扩建吧。”
李父李母诧异地看看方圆,最后目光落到女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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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理也不知道方圆弄得啥,拿来纸张一页页看了看,顿时惊讶地捂住嘴巴。
李理极少失态,但这是方圆真真实实爱她的证据,是给自己爸妈的交待。
她霎时抱住方圆,脸儿埋进长发里,控制不住地涌出泪来。
“什么时候娶,我就什么时候嫁。”
方圆反抱过去,轻轻抚着李理纤薄的背,傻乐着: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瑶台茶园从这天开始,升级成两万一千亩。
方圆知道,十几年后,福洲这片地方的确就是全国最大的乌龙茶产业基地。
他爱李理,和生意无关,但捎带手的事。
第五天傍晚,仍然在李理不知情的前提下,李乔带着一组三人律师团,来到了茶园。
一天一夜后,这四人才从茶园的一处办公小屋里走出来。
李理满腹疑问地看看新晋行政总监,但后者只是深深回望着她,一言不发地带着律师走了。
方圆抻着懒腰最后出来,乐呵呵地抱住李理。
“走,回去补个觉,困坏了。”
李理皱眉问他这一天一夜干什么了。
方圆呲牙笑了:“真想知道?”
见李理点头,便说:“其实没啥,就是重新分配了一下你和陈小婉的业务管辖范围。”
“噢。”
随着他走到半山腰,李理突然反应过来。
停住脚步,妙目圆睁,用力扯过他。
“你立遗嘱了?”